介稜

主要是文/可亂聊

Always prepare a marker in your pocket.

*當初想到的可能有的畫面,如果他們真的救回哈利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

床旁架著的儀器滴聲作響,用來幫助維繫生命的液體從埋在他臂上的針頭注入血管,包覆淺藍色病號服的胸膛隨著呼吸輕微起伏。

病房的門曾經打開,形形色色的人來來去去──一個模樣還不到25歲、梳著與他年齡不太相襯油頭的年輕男人進來探望過他,他的腳邊牽著一隻巴哥犬,臂彎掛著一把黑色的傘;穿著正裝的女孩給他留下了一束花,年輕人則在下次帶來了一只俗氣的、顯然就不是床上那人會欣賞風格的花瓶擱在床頭櫃,每隔幾天就換一次水。另一個看來年紀比先前那人大了些的男人也來看過他,就這麼一次,他遙遙站在病房的那頭,投來的目光不像關心也不像欣慰,只像是一種確認,接著他就轉身離開。

年輕人有那麼幾次會把巴哥犬抱到床上,讓牠樂顛顛地蹭過去舔他的臉,直到他滿臉都是口水,然後那女孩責怪地看他一眼,掏出手帕替他仔仔細細地擦乾淨。

一天,兩天,三天。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

他的臉上再度多了新生的鬍髭,頭髮長得快蓋過了耳後。儀器滴響,曲線波動,葡萄醣液涓涓不息注入血管,他的眼睛始終都沒有睜開過。

最後才來了那個男人。

還是一樣規規矩矩的立領襯衫,毛織背心,長褲以及黑皮鞋,只是手中卻沒了那塊他看似總不離身的觸控薄板。他把門靜悄悄地關上,走到床前,腳步輕得沒有一點聲音,頭頂在日光燈下熠熠發亮。

然後他就只是看著他。看著他下巴不聽話地瘋長的棕色鬍鬚,他看著他的頭髮,他的鼻子,他的閉起沒有一點顫動跡象的眼皮和睫毛,他胸口幾不可察的上下起伏。

沒有急著(或掩飾性地)翻看任何資料,查詢任何這人當下的身體狀況或治療進程什麼的,他就只是看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Harry。」

又過了幾秒他才說,聲音是全無必要的輕──反正這人大概連爆炸都不一定吵得醒他,他是說大概。從前的對方的確是有過一陣子非常難叫的時候,那時Kingsman的任務剛上軌道,所有埋藏在光鮮外表下的醜惡也開始逐漸顯露出來──他知道他不喜歡勾心鬥角,權益相爭,他知道他不喜歡朝人開槍,不喜歡看到鮮血從誰體內流淌而出同時象徵生命的結束──早上的開會他總是遲到,脾氣差得難以想像。剛從學校跟書本裡被拽出來的年輕心靈,還沾染不起半點塵埃,有了技術卻沒有與之相配的決心。亞瑟曾經把他叫去,在檜木桌後冷冷地對著他說,你開槍射了你的狗,別在這時給我玩那套優柔寡斷的戲碼,Galahad。而那人只是摔門離去。

然而時日漸進,再尖銳的稜角也終會被磨平,那人學會掛上微笑,切換心境。他不曉得他究竟是以什麼方法說服自己,但收起了暴戾心性與高傲脾氣的他看來就像個標準的紳士,謙和有禮,進退得宜。梅林隔著鏡片看著這一切,一句話也沒有說。

而他想現在的他也是如此。他將原先插在口袋裡的手掌抽出,在身側緊握成拳,只表情依舊平淡無波,空蕩的房裡迴盪他剛才喊他名字的餘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梅林想這真是太詭異了,明明不曾多愁善感的自己,居然也會在意這種東西。

又或者他在意的其實並不只是什麼東西。不僅僅是。他想著見鬼,這該是多顯而易見。

「你明知道我一點也不擅長這種事情。」

他說,這回的語氣卻是格外地稀鬆平常,就像進行普通的對話,就像那人只是睡著了,再過不久就會醒來──儘管連他也不知道那天會是何時,到底有沒有可能真正到來。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次可遠遠不比上一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上次雖然也是這般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深度昏迷維生儀器淺藍色病號服和滿臉鬍鬚,但不是,總有什麼地方不再相同甚至是如此致命性的完全不一樣。

他的頭上纏滿白色繃帶,層層圈繞細密包裹額側某處先用紗布覆蓋起來的部位,而那裏底下有個黑壓壓的洞口。距離只差毫釐,靠的全是這人在任何槍戰混戰血戰站著進去連能不能躺著出來都不一定的場合裡打滾過來練出的即時反應與行動力,也許還有,對方看似唬人其實毫無準頭可言的糟糕槍法──以及很多,很多的運氣,大概這人這輩子的運氣都在這一槍下用個精光了。梅林挺想笑他,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對方聽不到你在說話,那自得其樂也沒什麼意思。他可沒那麼無聊。

但是只差毫釐。他又想,不能克制自己的。只差毫釐,那人就可能永遠無法好好地正常呼吸,睜開眼睛,像他每次在這種情況下醒來時總會做的一樣向他疲倦又狡猾地微笑,他會說嘿,我還沒死呢。然後梅林會回嘿,我該說是有些可惜嗎。跟他這樣帶點譏嘲性的說話已經成了習慣,實際上梅林根本一點也不覺得可惜,他每次總在對方終於有力氣按下呼叫鈴時確保自己第一個來到他面前,他高興得要命。

所以他想,他希望這次也能是如此。梅林往前走了一步,再一步,直到他能碰到他垂放身側的指掌,而那不知溫暖還是冰涼。他有那樣一種迫切的渴望想觸碰他,而這來得全無道理,梅林又想,跟這人扯上關係還能有什麼道理。

他想觸碰他,如同那人肯定(機率完全不可說是沒有)在他睡眠──或非得這麼精確的話,如他現今這般更可稱是昏迷不醒的狀態下曾經做過的那些──他想觸碰他的指節,他的眼瞼,他肩膀到脖頸一帶的流暢線條,他耳朵後方的那顆痣,不常揚起(或至少在他不熟的外人面前)的嘴角和眉毛,形狀圓潤的鼻尖。他想把手梳進他額前冒出繃帶之外漸長的髮間(事實上他們必須剃掉一些,而梅林在讓那人能用其他頭髮遮掩及跟他當初一樣剃光之間猶豫了好一陣子)感受抑或幻想那應當有著病房裡慣有的空調冷涼,和與之相反由他本身散發有如暖陽一般的和煦熱度。

可他終究沒有,仍然沒有。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太多的瑣事要操心,太多的決定該做,會議該召開,任務該指派,議題該討論,他沒有時間,沒有空閒──

這可真不像他,梅林這麼想。他號稱Kingsman裡最精密的大腦,任何謎題任何機密,任何突發狀況他都得一手掌握,做出判斷,而他卻諷刺地解讀不了最細微的人性,他解讀不了他自己。他想自己該轉身走開,回去做那些他該做如今卻被擱置一旁的事,他想他該乾脆點,像個正常人一樣握一下他的手掌,或索性愚蠢地在他額頭印上個吻之類的──然後他又想到,他看著這個人如今安靜地躺在這裡,白被單蓋到胸口,嘴上放著呼吸的罩子,眼皮緊閉不動。他想到卡在額葉的子彈早已取出,他們有著世上最專業用錢也不一定請得到的醫療團隊──但那些人卻也坦白地對他說了機會不高,他還是可能會死,會癱瘓,變植物人,就此昏迷不醒。他可能會睜開眼睛,卻叫不出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他會忘記所有事情。

但那似乎也沒什麼所謂。他心想,這回倒是異常的篤定。他不會介意那個,一點都不。失憶已經算是最輕微的影響了,至少那人還會走能跑,能哭會笑,他不用再執行那些危險的任務,在螢幕那頭做出那些總會讓他心臟跟著提到嗓子眼的玩命舉動,他會活得很好,很好很好。

只是有些事情當然不能讓他忘得一乾二淨,怎樣都該給他一些適當的提醒。他把左手舉到身前,慢慢地張開拳頭,掌上躺著一支被他體溫捂熱的麥克筆,黑色,油性的。

梅林往前又踏一步,再一步,然後彎下身體,以他所能達到最輕柔的方式按住那人的腦袋(儘管那人也不太可能亂動就是了),咬開筆蓋,筆尖觸上臉頰。

當然鬍子是個問題。那人刮去鬍鬚時看來面孔乾淨,五官清晰,留了鬍子就像個有點頹喪的流浪漢,他本人可不怎麼喜歡這種造型──以及給人帶來的印象。幸虧他要寫的東西很簡單,只有短短一個單字。

寫好後他合上筆蓋,塞回口袋裡,接著從床旁矮櫃的抽屜裡找出紗布與透氣膠帶,剪了剛好能夠蓋住的大小,貼在那行字母上。

這玩意還是別讓其他人看到的好,畢竟現在真正知道的也沒有幾個了──有個才在最近剛剛死去,他可不會說願上帝保佑他。梅林把手從他髮上抽開,收拾好剩餘東西,推下滑落鼻樑的眼鏡,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至少現在他能確定對方第一個想起來的東西會是什麼了。

 

 

又過一個月Harry Hart醒來。他如上回一樣裹起暗紅色的晨褂,起身去鏡子前洗臉。頭上的白繃帶仍未拆去,醒目得有些刺眼,他低頭沾水打溼臉,這才發現左臉頰上貼著一塊有些突兀的紗布──這裡也受傷了?他有些狐疑地想,小心地將紗布揭去,抬頭在鏡中看見的卻不是預期的猙獰疤痕──他其實從沒傷到過臉,不過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他確定他有聽過除疤手術這種東西──而是一排字母,黑色,明顯用油性麥克筆寫的,並且由於保養得宜(大概寫下後就沒沾染過空氣)看來新鮮清晰得就像剛剛留下──六個字母,兩個音節,這名字(應該是名字)理當很耳熟。

噢,但我可還沒有失憶。前Galahad帶點有趣地這樣想,幾乎就要笑出聲來──然而打水的手停在了半途,他想了想,仔細把臉塗上泡沫,剃掉鬍鬚,回復乾淨清爽後他伸手到紅色晨褂的右邊口袋,突兀地也塞著一支麥克筆。

……等你滿意了,接著就該是我的回合了。姑且不論這種舉動究竟是種提醒,告知抑或是種宣示──如同小時候你總會在任何物品寫上自己的名字,而Kingsman的魔法師向來有他專屬的筆記電腦液晶螢幕觸控平板以及彈藥槍枝,他也有他專屬的圓桌武士,而且那並無法取代。

Harry想著該在什麼地方寫下自己的名字比較恰當──頭頂好像不錯,又光滑,又顯眼,還空間很大。

並且不若對方只有與他極為親近(或者該說從中學就已認識)的人才能知曉而幾乎成為這個組織裡最不為人知的秘密──相較之下梅林根本所有人、連亞瑟的名字他都知道,還不是Harry告訴他的,他想。這該多不公平。

Harry補上顏色,重新貼回紗布,然後躺回床上,悠哉地按下了呼叫鈴。

他知道那人會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立刻過來。

他知道他會維持他一貫的面無表情沉穩不動但是緊皺著眉頭。

他知道他向來不會是主動碰觸別人及允許觸碰的那個除非真有必要,但是Harry知道他會讓他,他知道他什麼都會給他。

他總是知道。

他會讓他低下頭,然後他要在他頭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Harry Hart為此而真正地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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